Saturday, August 13, 2011

吴青峰 ※ 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



被雨困住的城市




文/“苏打绿”吴青峰




这天,我在前往台东的路上开始读一个故事。我很久很久没有离开台北市,而目的不是工作或表演;也很久很久,没有在心里期待,期待天空下一点雨。




因为我讨厌下雨。




这天,台北和台东同时都下起了雨,好一阵子没有下雨。我前往台东的安养院探望我奶奶,也好一阵子没有见到她,甚至连跟我同行的爸爸和侄女,我也都很久没见到他们了。




“安养院”这个名词在我心中没那么亲切,我一直觉得那是个像医院的地方。我在飞机上一边读着九把刀的故事,一边担心、抗拒着预设的情景。




但是,故事就这样在眼睛里播放了。




下了飞机,爸爸还在跟司机讨价还价,我已经坐上计程车。整个人昏昏沉沉的,车窗的风夹带着牛粪味灌进来,我看着奔跑过的树木和柏油路,又有一点分不清楚来往的现实和梦。我有时候怀疑,难道对其它人来说,当下、梦、回忆是这么容易分辨的三样东西吗?窗外以不一样速度移动的前景和远景,会让我想到某个深夜在仁爱路奔跑时,隔着眼泪看到的景象;坐在台东的安养院里,我会想起奶奶在梨山上拄拐杖摘水果的模样,也会想到正在哭泣的妈妈,但是我分不出来我现在想到的那个场景,是在梦中出现的,还是真的发生过。安养院背后的一条小径,我好像在那和我的国小同学追逐过,不过再一眨眼,那可能只是十几年前的回忆跑出来捣乱;念大班的侄女,每次用一种像在偷看带着害羞,又像在瞪人带着生气的眼神看我,偶尔让我胆战心惊,记忆的抽屉就翻出一封,在无聊同学的鼓噪、或是起哄之下,基于恼羞成怒,从来没有到达女孩手上的情书。这来来往往的一切一切让我混乱,但是我在这时候把自己寄托在一个故事上。一个,故事上。




于是,除了当下、梦和回忆,现在又多了一个让我混乱的项目:故事,一个真实的故事。




在九把刀的故事里面,我常常不管周遭的人,自己点起头来,并附以一些认同的嗯嗯声;有时候大笑,从别人的眼神里回到现实,再以尴尬掩嘴;大多时候我脑中闪过了片片画面,又快要搞不清楚真实生活和故事了。




例如主角柯景腾是这么写他在故事里面,甄试上大学后的高中生活的:




“白天教室里,我开始做一些很奇怪的事,例如在抽屉里种花,把考卷撕成细碎的纸片当雪花到处乱洒在同学头上。此外,我老是在找人陪我到走廊外打羽毛球,流流没有联考压力的汗。”




这段让我想到自己甄试上大学的时候,也曾扮演过雪男(相较于雪女)扰乱同学,找人做些无意义的活动。也让我想到自己班上同学,老是在走廊上做些无厘头活动,可是却乐此不疲的生活。




有一些部分,让我发现自己也有的一些怪癖,原来是大家都会的行为,就像主角把耍尽心机追求女生的感想,跟月亮分享一样:




“糟糕,我会不会太奸诈了?”我看着月亮。




“不会,你是非常非常的奸诈。”月亮说。




“不客气。”我竖起大拇指。




原来会对着月亮讲话的不是只有我一个人,而且不约而同地,我们的月亮都会回答我们。




在故事里,那些人物就好像在我周遭七嘴八舌着。拿原子笔戳柯景腾背的沈佳仪,好像就坐在我隔壁排;后来莫名其妙改名变身陌生人的李小华,我好像往窗户的方向看就可以看到她;阿和、廖英宏、许博淳……这些人都在四周,我环视一圈,赖导就从门外走进教室了……最后我似乎和这些故事的人物都混熟了,搞得我像是他们的朋友一样,明明是看故事,却有如听八卦一样关心,关心后续发展,关心其它人怎么想,关心柯景腾会怎么做……他冒雨剪完头发的时候,我可以看见他眼神里的臭屁,转身的得意,但是又不得不承认那股帅劲;他看见沈佳仪嘴唇上印着一条小白胡,讲“可爱到翻”的时候,完全可以揣摩那句话的语气;格斗比赛的时候,我不经意地露出了惨不忍睹,却想大呼小叫的表情;男女主角最后坦承彼此的错过时,我好像也比所有人更懊恼扼腕,放下故事觉得很闷。我不知不觉就被这些生动的细节缠绕住了。




除了这些生动的描写,他还说了一些很棒的话,他说:




“分手,只需要一个人同意,但‘在一起’,可是需要两个人同时的认可才能作数。恋爱就是要这么不确定才有趣,不是吗?”




在他喜欢的女生希望他念医学院的时候,他的反应是:




“医学院……还有比这种爱情更激励人心向上的吗?死板的父母该清醒一下了,别老是停在恋爱阻挡课业的旧思维,快点督促你们贪玩的小鬼头谈场热血K书的奋斗式爱情吧!”




我无法列出所有我点头如倒蒜的地方,但有很多话、很多部分都让我深表赞同,就像看到刚刚那段话,自己好像就跟他站在同一条线上,对着那些冥顽不灵的家长说道。




读这个故事的时候,我人在台东的安养院,溺在情境里头,忽然看到《飞鱼》的歌词被引用的地方,竟然不自觉掉了眼泪。我第一次因为自己的歌词被引用,这么深深感动。我一向希望自己歌词的故事不要说得那么清楚,而是让听歌的人解读,在他们手上完成这些故事,而现在我读的,不就是我希望的样子吗?他这样写:




“最近发行唱片的地下乐团《苏打绿》,有首《飞鱼》的歌词很棒:‘开花不结果又有什么?是鱼就一定要游泳?’




没有结果的爱情,只要开了花,颜色就是灿烂的。




见识了那道灿烂,我的青春,再也无悔。”




对我来说,自己歌词没有写完的故事,在别人的掌心上开了花,颜色就是灿烂的。




读到故事尾声,爸爸要我连同侄女一起出去走走。我陪着他们,在安养院里转来转去,天空下着一些丝线般的雨,可是太阳却很大,我们从鱼池绕到小桥,从花园弯过卡拉OK点唱机,最后我们在一个像是公园,有着一些简单的游乐设施的地方坐下。我好久好久没有跟家人这样相处,我看着爸爸拿着相机,帮他的孙女东拍西拍,一下推秋千,一下压翘翘板,我想起好久好久以前的自己,已经十几年没有拿出亲密、撒娇来面对爸爸的自己。有些回忆遗落着,有时候分不清楚是真是梦,但是这下,我又眼睁睁看见自己站在回忆里的样子。悲伤很像影子,没有人可以让他隐藏淡去,有时候看起来像消失,但是当我在光下,悲伤就很大。孤独也是。感叹也是。




我正在紧张那个剩下一点点就要看完的故事,我担心我没有办法接受最后的模样。由于没有耐性,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认真看完一本书,但是在这个被困住的过程中,也已经把自己的感情给葬进去,但是我却没有抚平土壤的能力。这点无来由的悲伤,却在我的嘴角上变成微笑,我看着他们,自己在旁边荡啊荡的,偶尔看看天上的雨丝,偶尔看着他们入神,偶尔隔着眼中的雨滴看着他们想过往的事,想故事中的情节。




我走在爸爸和他孙女的背后,翻索十七年前的回忆。十七,多美丽的数字。十七年前的回忆,几乎都是和梦混杂难分的模糊地带了。阳光和雨也混杂难分,我好久好久没有这么喜欢一场雨了,我喜欢自己被困在这,被雨困住的城市。




“那些年,我们一起追的女孩”。眼前这个六岁的女孩,以后也会这么难懂吧,也会这么精采吧,我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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